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偷天記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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偷天記(二)

“師父, 收到我買的薯蕷了嗎?”江瑟瑟問華伯景。

剛把薯蕷搬去廚房的華伯景抻著腰,喘道:“叫你去買薯蕷是煮著吃的,不是拿來種的, 怎的,接下來是不是還要我這把老骨頭再去犁二裏地?”

江瑟瑟趕緊上前幫華伯景揉著肩道:“師父辛苦了,接下來便交給徒兒吧!”

華伯景道:“是輪到你表現的時候了。”說完他無意間轉身才看到居於後面的裴霽舟,頓時打趣道,“王爺這麽快就到啦?”

裴霽舟朝華伯景拜了一拜,又聽他毫不客氣地指揮道:“來得正是時候,那就麻煩你幫念念生下火咯!”

裴霽舟欣然答應,但在這之前, 他得先去拜見荀尚。

“聖上聽聞荀公病重, 特命我帶了些藥材過來,希望能對荀公的病情有所幫助。”裴霽舟隨華伯景來到了荀尚的院子。

華伯景將手揣在袖中, 看似淡然的神情中又無端讓人覺得他格外的嚴肅, “就荀老頭現在的狀況, 別說是珍貴藥材了, 就算是神仙來了也回天乏術。”

連華伯景都這樣說了, 裴霽舟心知荀尚確實時日無多了,心情也隨之變得沈重了起來。

華伯景又嘆道:“他這一生也算過得轟轟烈烈了, 不負己心, 唯一遺憾的是沒能留下個一子半女。”說著, 華伯景回憶著過往, 苦笑道, “他啊, 經常笑話我瘋瘋癲癲,勸我尋個老伴兒頤養天年, 免得死的時候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,我不依他,就此與他爭論過無數回,但誰想到榮耀一生的荀尚,最後也也是個孑然一身的結局,與我這個卑微的小老兒無甚區別嘛!”

“那荀公身邊就沒一個貼身照顧之人?”裴霽舟亦覺驚訝,一個為國操勞一生的良臣,不應該是此淒涼結局。

華伯景解釋道:“他與發妻曾育有一女,但母女二人相繼因病離世,此後他便未再納娶,他身邊原本還有一個比他小不了幾歲的管事,但也在兩年前去世了。之後他的生活便一直由當地府衙照料,但他這人性子拗,又不喜歡麻煩別人,所以府衙中當差的只能隔幾日來看他一次,半個月前,來人忽然發現他昏厥在地,趕忙請了大夫來才勉強保住了性命。”

華伯景難得傷感起來,他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長嘆道:“我聽到消息後急忙趕了回來,都無需瞧脈,便知他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。好在除了念念以外,也有不少的學生聞訊來看他,也算是全了他無人送終之憾。”

裴霽舟默然惆悵,他看了眼屋內,重新調整好情緒,正了衣冠,才緩步走入荀尚的t臥房。

荀尚病得委實不輕,躺在床上大口且艱難地喘著粗氣,他的雙眼腫得只能稀開一條縫,看人時眼前已有了重影。

荀尚未能認出裴霽舟,在裴霽舟自報家門後,仍舊想了很久才想起他是何許人也。

荀尚吐字非常的吃力,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嘴裏往外蹦,他口齒不清地詢問著裴霽舟長晟帝是否安康如舊,以及近期發生的朝政之事。

裴霽舟刻意放緩了語調耐心地跟他說著話,當得知江瑟瑟在京中憑仵作之技大放異彩時,他欣慰地笑出了聲。

“念念啊......”荀尚嗆得連連咳嗽,裴霽舟趕緊幫他撫著胸口順氣,待平緩下來後,荀尚才接著說道,“從她入我門的那刻開始,我便知她將來定有所成,她沒有辜負我對她的期望......”

“念念......”裴霽舟以為這個乳名只有華伯景知道,沒想到荀尚也這樣喚她。

聽到裴霽舟的呢喃後,荀尚知曉江瑟瑟還未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他,微一思忖後,荀尚神情凝重地說道:“原本不該由我來說這些的,但我大限將至,恐怕沒幾天可活了,華老弟心思簡單,又經常不告而別,因而在大事上幫不了念念什麽忙。”

荀尚說半句話喘三口氣,休息夠了後又繼續道:“之前我已聽念念說起過她與王爺之間的事,加上我深知王爺的為人,所以將她托付給王爺,我很放心......”

“承蒙荀公信任,我向您保證,一定會好好待瑟瑟的。”裴霽舟道。

荀尚淺淺點了點頭,又道:“但有一事,我須得跟王爺說明白。”

裴霽舟頓時明白了荀尚的顧慮,他道:“荀公放心,我知瑟瑟非是故意瞞我,她定有自己的苦衷,我會耐心等到她主動跟我說的那一天,且無論發生了何事,我都會站在她身旁堅定地支持她。”

荀尚緩了口氣,接著道:“那件事的發生對於念念來說,用痛不欲生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。她張不開口,也不知該從何處說起。”

裴霽舟見荀尚渴得舔起一唇,趕緊起身去倒了杯熱茶過來,餵了荀尚一小口後,又用事先準備好的幹凈布條蘸了水輕輕擦拭著他幹裂的嘴唇。

喉嚨得以浸潤後,荀尚恢覆了一絲力氣,他輕聲敘說起江瑟瑟的過往,“念念本名江念知,江州人士,其父江源曾為江州首富,是江淮一帶最大的布商,其庒下的綾羅緞錦不僅是皇親特供,更是遠銷國外,江氏一族雖為商賈,卻也是當之無愧的門楣顯赫之家。”

“江源乃窮苦人家出生,深知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絕望,於是在起家後開始接濟家境困苦者,雖常遇坑蒙拐騙之人,但他初心依舊,從未改變。”荀尚雙目空洞地望著帷帳頂上的波紋,眼角不自禁地流出了淚水,“事情地轉折發生在五......算起來該是六年前了。”

“江源看中了一名書生的才華,憐其家境貧寒便將他帶回了家裏,更聘請了數位名士為其授課,以助其考取功名。”說到此處時,荀尚迷離的眼神難得地露出了一縷恨意,就連唇角也控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,“未曾想他這一舉動卻是引狼入室,那書生覬覦江家家產,迷暈江源一家後又放火燒了江家,未留下任何蛛絲馬跡。”

荀尚雖未言明那書生的身份,但他結合著江瑟瑟日常的反應,已然猜出了一二。

憤怒,心疼......裴霽舟此刻的心情已無法用言語來形容。

裴霽舟無法控制地沈了下來,又聽荀尚接著說道:“而念念,正是從那場大火中死裏逃生......”

荀尚話未說完,音便落了下去,裴霽舟正為江瑟瑟痛心之際,忽被荀尚的反應嚇了一大跳,他一邊給荀尚把著脈,一邊急切地朝屋外呼喚著:“師父,師父快來!”

華伯景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,先看了荀尚的眸珠,又探了他的腕脈後,呼氣地同時沒忍住吼了裴霽舟一聲,“喊什麽喊,人還沒死倒快把我給嚇死了!”華伯景氣呼呼地拍著胸脯。

裴霽舟聞言跟著松了口氣,他心有餘悸地指了指荀尚。

華伯景沒好氣地解釋道:“他這幾日一直都是這樣,大多時候都昏睡著,清醒的時候只有那麽一小會兒,今日他能跟你說這麽久的話,都算是奇跡了。”

“都怪我。”裴霽舟懊惱道,“不該讓荀公費力氣與我說這麽多話的。”

華伯景不僅沒有怪裴霽舟,反而拍著他的肩膀安慰他道:“別想這麽多,即便他整日昏睡一句話也不說,他這壽命也長不了幾天。”

華伯景好像將摯友即將死亡一事看得很淡,但裴霽舟從他的眼底瞧得出來,他只是刻意營造輕松地氛圍以此掩飾心底的哀痛罷了。

他不是不在意,只是不想承認。

“行了,再啰嗦念念飯都煮熟了。”華伯景似乎意識到裴霽舟看穿了他的心思,趕忙顧左右而言他,“你是不是想偷懶?”

裴霽舟無奈回道:“師父莫催,我這便去幫瑟瑟。”

“對了師父——”裴霽舟走下臺階,忽而又回過頭來鄭重地看著華伯景。

華伯景被他盯得心裏發慌,悻悻道:“別用你那審犯人的眼神看著我,有話快說!”

裴霽舟折回身,定定地望著華伯景,“關於瑟瑟的身世——”

“原來荀老頭跟你說的是這個。”華伯景微微驚訝後又歸於平靜,似在意料之中,“他是不是覺得我這人靠不住,想給念念尋個可以倚靠之人,而那人就是你?”

裴霽舟猶豫著不知該如何作答,而華伯景見他這副模樣心下了然,隨即感慨道:“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,還操這麽多的心,他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?”

華伯景嘴上罵罵咧咧地,但心中卻是五味雜陳,他看著裴霽舟道:“既然王爺都知道了,敢問王爺現下心中作何想法?念念她身負血海深仇,一日不能為枉死的家人報仇血恨,便一日不得卸下重負,或許她這一生都要背負著仇恨前行,若有一日,她被迫在你和家人之間抉擇,那她定然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她的家人。”

裴霽舟猜出了華伯景問此話的用意,因而篤定道:“師父之憂,霽舟心中有數,但請師父放心,若真到了那麽一天,我絕不會拖瑟瑟後腿,而我更會盡自己最大努力,避免這一天的到來!”

“話說得容易,做起來可就難了。”華伯景負手邊踱步邊瞧著裴霽舟,他伸手十指和中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後又指著裴霽舟,“為師看你的表現!”

這是華伯景第一次對裴霽舟自稱“為師”,激動得裴霽舟難以自持,幾步上前搖著華伯景,差點兒將他一身老骨頭都給搖散了。

“哎哎哎!”華伯景嫌棄地推開裴霽舟,憋笑罵道,“你想把我也給送走是不是?”

裴霽舟這才松了手,放下一句“我去廚房幫忙”便跑開了。

“這邊——”見裴霽舟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,華伯景無奈地喊了一聲。

“到底是年輕啊!”華伯景看著跑沒了影兒的裴霽舟嘆了一聲後,輕聲走進荀尚的臥房,看著老兄已然變了形的面容,蹲坐在他的床前黯然神傷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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